林仲英
“一閃一閃亮晶晶,滿天都是小星星”每當(dāng)我聽到這歡快熟悉的旋律,父親第一次手把手教我拉小提琴的幸福時光就會在眼前浮現(xiàn)。那把褪了漆的小提琴,此刻正安靜地躺在我的膝上。午后的陽光透過紗簾,在琴身上灑下溫柔的光斑。我輕輕撫過琴弦,指腹傳來熟悉的觸感——這是父親教我的第一個指法位置,他總說這里是"家的位置"。
記憶里的父親總是與琴聲相伴。回國初期,我們住在一棟接一棟平房結(jié)構(gòu)的修配廠職工宿舍里,父親每天下班回家,第一件事就是取出琴盒。我至今記得他開琴盒的樣子:先解開銅扣,再用指尖輕輕撬開盒蓋,動作輕柔得像在對待一個易碎的夢。琴盒打開的瞬間,松香的氣息就會在廳里彌漫開來。
"小英,來。"小時候,父親會朝我招手,讓我坐在他身邊的木板凳上。他拉琴時,我總愛數(shù)他襯衫袖口磨出的毛邊,看陽光在他修長的手指上跳躍。琴聲響起時,屋檐下的燕子都會安靜下來,連風(fēng)都變得溫柔。
父親教我學(xué)琴時最有耐心。我的小手夠不著琴頸,他就教我先學(xué)拉空弦,輕轉(zhuǎn)四條琴弦反復(fù)拉,穩(wěn)琴弓,不浮漂,不走位。初學(xué)《小星星》時,我總按不準音,他卻從不著急。把他的大手覆蓋住我的小手,帶著我在琴弦上摸索找位,《小星星》的旋律就這樣一點一點刻進我的生命里。他有時會把耳朵貼著琴身"聽,木頭在唱歌呢"然后我們一齊大笑,歡快的笑聲驚飛了門外啄食的麻雀。
最難熬的那幾年,琴聲是我們家的止痛藥。糧食短缺時,父親會把他的窩窩頭掰給我,然后拿起琴說"我們來個精神會餐"。他拉的《小燕子》《讓我們蕩起雙槳》《我的祖國》總是特別動人,琴弦震顫時,我能看見他眼里的淚光,但嘴角卻掛著笑。夜里我們兄妹餓得睡不著,他就拉《搖籃曲》,直到我們在琴聲里進入夢鄉(xiāng)。
在上山下鄉(xiāng)的日子,這把琴是我的護身符。收工后的傍晚,我會在綠化隊樹林邊拉琴。琴聲驚起歸巢的鳥兒,也引來其他知青。我們隨著琴聲唱著歌,看晚霞把漫山層林染成金紅色。有個特別想家的夜晚,我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竟然拉出了父親獨創(chuàng)的指法——原來他的琴藝早已融入我的血脈。
那天,我的女兒在隔壁房間練琴。透過半開的門縫,我看見她皺著眉頭和一段難拉的旋律較勁,那神態(tài)像極了當(dāng)年的我。突然,她找到了正確的指法,歡快的音符流淌而出。陽光照在她的側(cè)臉上,恍惚間,我仿佛看見年輕的父親正站在她身后,對著我微笑。
琴老了,但聲音越發(fā)醇厚。就像父親的愛,歷經(jīng)歲月卻愈顯珍貴。每個音符都是他留給我的禮物,每段旋律都是我們共同的記憶。當(dāng)我的手指撫過琴弦,分明能感受到父親的手正輕輕覆在我的手上,一如當(dāng)年那個教我拉《小星星》的下午。
這把琴,是父親用愛制成的時光機。每一次琴弓拉動,都能帶我回到有他的溫暖歲月。而如今,我要把這臺時光機傳給女兒,讓這份愛,繼續(xù)在琴弦上流淌,綿延不斷,生生不息。